米福也跟着笑了起来,“我喜欢你!”
谢景衣脸都不带红的,“这不意外的,毕竟我谢三,人见人爱!”
米福笑得更大声了。
她的住处,离这肉铺子并不远,往后走一条巷子,便到了。
从外表上看,这宅院倒是平平无奇的,就是一般的名居。
这一靠近,谢景衣便瞧出不同来了,这门前挂着一个小牌儿,写着米宅二字。这字一瞧便是习了王右军的帖子,颇得几分书圣精髓。
谢景衣字写得不算绝,但是见多识广,看还是会看的。
米福上前开了门,笑道,“苟师,我回来了。”
门里传来了说话声,“今儿个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谢景衣随着米福进了门,这一看,微微的蹙了蹙眉,院子里出来相迎的那个人,是个盲人。
第363章求直得直
他看上去大约五十来岁的样子,生得极瘦,衣襟远比寻常人要宽大许多,乍一眼看去,以为是一具误穿了衣衫的窟窿,空荡荡。
说是盲人,准确的说,是他的眼睛上,缠着一条黑色的锦布。
最让人觉得怪异的是,那黑色的布条上,在原本眼睛的位置,绣了两只白色的死鱼眼睛,看上去诡异又滑稽。
谢嬷嬷凭借自己多年观人察色的经验,确定了眼前这位糟老头子,一定是一个有故事,而且十分欠打的人!
“今天有客人?”不等谢景衣说话,那姓苟的耳朵动了动,率先说道,“这还是你头一回带客人回来。”
米福笑了笑,“嗯,就是昨儿个我同你说的,那个在路上帮我赶狗的谢三娘子。你先招呼着,我去做饭了,谢三妹妹带了好酒来,今日你就有口福了。”
谢景衣一听,忙说道,“姐姐不用客气,我自己个来便是。这位便是我姐夫么?”
米福脸微微一红,“嗯,老是老了点,不过人挺不错的。他眼睛不好,那你自己个随便坐,早上出门的时候,恰好撞见有卖莲蓬的,我买了好些,搁在屋里头的桌子上了,你自己拿着吃。”
“好叻,我手艺不大行,就不帮手了。”
米福也不在意,拿了围裙,提着肉便进厨房里去了。
姓苟的朝着谢景衣点了点头,“谢三娘子是吧,进来喝杯茶吧。”
谢景衣应了声,仔细观察了下他,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是他步履稳健,丝毫不慌,跨门槛时,也没有丝毫迟疑,显然这样的情况,不是一日两日了。
屋子里并无椅子,窗边的草席上,搁着一个小木桌案,两边各放了一个蒲团,那桌案之上,摆满了茶具。
姓苟的率先跪坐了下来,拿起了茶盏,给谢景衣斟了一杯茶,又给自己斟满了。
谢景衣毫不客气的坐了下来,倒是随意坐着,十分的豪迈。
姓苟的抿了一口茶,“我家夫人,腰悬杀猪刀,时常背着肉经过那条街,从未有恶狗敢上前。谢三娘舌灿莲花,刻意接近,究竟有何目的?”
谢景衣一咕噜,把一杯茶全都喝光了,这茶盏子,芝麻绿豆大的,一杯茶还不如她口水多,简直是文人装样的利器!
谢景衣以前在宫中就十分厌恶这个,您敢想象?隔一会儿,又要倒,隔一会儿又要倒,简直累死嬷嬷了!
“非也非也。姐夫您前头五十年走路没有掉进坑里,可不代表,今儿个出门,不会掉进坑里!我刻意接近能有什么好处?是来蹭口肉吃,还是能偷学到姐夫那对死鱼眼珠子是怎么绣的?”
姓苟正提着茶壶,给谢景衣倒第二杯水,听到这话,手一抖,水洒了几滴在桌面上。
“米福说你真性情,有江湖气,看来是真的。难不成是我错怪了你?”
谢景衣一咕噜喝完了第二杯茶,“那倒是没有看错。明人不说暗话,我看姐夫不大喜我,今儿个我吃了你家饭,吃了这道门,怕不是再也进不来,见不着了,对吧?苟善中苟夫子。”
苟善中摇了摇头,“你认错人了。我叫苟师,并非什么苟善中。”
“夫子何必如此?您是姜太公钓鱼,摆好了阵了,如今这鱼自投罗网了,您倒是不认了。您知道,我为什么来的。”
苟善中叹了口气,“我都说了,你认错人了。”
谢景衣笑了出声,“当今天下,夫子这个年纪,能写得出门前那米宅那两个字的,可没有几人。我来之前,见过苟善中的字,见过他的画像,亦是知晓,苟夫子喜好古礼,擅茶道。”
“若真要做那隐士,夫子大可不必此地无银三百两,亲笔写下那两个字。那在不懂之人眼中,就是一块木牌儿,可在懂的人眼中,便是黑暗之中的一盏明灯,明晃晃的写着,我在这儿呢!”
“那木牌儿新得很,想来夫子察觉有人在寻访你,方才匆匆写了,挂出去的吧!”
苟善中有些哑口无言。
过了一会儿,方才轻笑了起来,“我确实有此意,但是没有想到,会来一个小娘子。你是宫中女官?为谁而来,又为何而来?”
说着,他又自嘲的笑了笑,“就算我是苟善中那又如何,你可见过,瞎了眼睛的夫子?瞎了眼睛的官?”
“那的确是没有,现在便是教周易的,也不会像以前一样自戳双目,装作是泄露天机遭了报应了。”
苟善中心中一梗。
“不过呢,您又没有瞎,这不是个问题。再则,您未免也太过于自信了些,谁说有人寻你,就是要来求您起复呢?也有可能,只不过是您的老朋友,像请您喝杯酒罢了。”
苟善中终于放声大笑起来,“有趣有趣!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瞎?”
“正常的人,对于自己有缺陷的地方,都会下意识的掩饰。盲人通常都不会拿布遮眼,就算遮眼,那也绝对不会在布条上绣一对死鱼眼珠子,这简直是在说,快来,快来,快来看我瞎了眼。”
“夫子行动流畅,我见过盲人,就算是再怎么熟悉的地方,到了门槛跟前,都会微微有个停滞,可是夫子没有,所以我斗胆猜测,夫子其实是看得见的。即便是用布遮了眼睛,也是能够看得清一个大概的。”
“等我进了门,坐在了夫子的对面,便确定了,我的猜测没有错。你那白眼珠子,用的白线通透,针脚稀疏,从外面看,被这死鱼眼吸引了注意力,在里头,却是能看得一个四五六的。”
“从那门牌来看,我又忍不住要猜了,夫子这是在自嘲呢,想来当年自己个看错了人,看错了事,心中有一道过不去的槛。夫子住在京都,自然知晓最近京都出了什么事。”
“更是能够猜到,这个关头,是谁来寻来,寻你又是为了什么。夫子的诉求是什么,不妨说出来听听。不过呢,这是我个人看在米福姐姐的份上,方才有此一问。”
“能不能办,可不可以办,那也不是我一个马前卒子说了算的。”
苟善中感叹出声,“如今的宫中女官,说话都像你这么耿直么?”
谢景衣摇了摇头,并未否认他的女官猜想,“夫子若是需要人哄,那我便哄;夫子心急的待价而沽,那我便直言不讳了。所以,现在你可以说了么?”
第364章一门惨剧
苟善中叹了口气,情绪一下子低落了下来。
“待价而沽?你说的对,我是想着韩明义倒了,太学的那个位置空了出来,新派遭受打击,这个档口官家再启用他们,难免让人诟病。”
“若是让后族之人接手,那太学改制必然不了了之,不符合官家锐意进取之意。我这么一个平凡的糟老头子,竟然借了朝廷斗争的东风,成了香饽饽了。”
“我自问,整个大陈,都找不出第二个比我更加合适的人了。前些日子,柴二郎暗地寻我……柴二郎,谢三娘子……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苟善中苦笑出声,“如你而言,我等了这么多年,可算能够把自己放到那称上去掂一掂,看我值个几斤几两了。斯文扫地,斯文扫地,老夫实在是无脸见人啊!”
谢景衣提起桌上的茶壶,给苟善中倒了一盏茶。
厨房里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音,米福已经开始炒菜了。
“夫子不必妄自微薄,这世间,不值一文的人才可悲,夫子价值千金,理应自豪。小女今日前来,的确是受了柴祐琛所托,柴祐琛受谁所托,你知我知,便不必多言。”
“这东风转瞬即逝,夫子何不乘着风头,快些达成心愿。”
苟善中怔怔的看着谢景衣,动了动嘴唇,这事儿虽然已经过去了许久,但他还是不知道该如何提及,每每想到,都心中难过不已。
“我年轻之时,便好为人师,我家乃是书香门第,富甲一方,我从小读书一帆风顺,连中三元传为佳话,在先皇任下,也是年年升官,颇得器重。”
“我三十岁那年,开始正式带学生。京城之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拜到我苟善中门下,我挑来选去的,选中了三个人。其中一人,出于私心,乃是我的亲儿子苟易为。”
“另外两个,年纪稍大些的那个,名叫宋尧。宋家也是书香门第,宋尧具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难得的是,那孩子并非死读书之人,十分的有悟性。”
“这第三个,名叫赵本洪。赵本洪出身豪商,但是我们大陈,便是商户也能科举,要求并不严格。赵本洪吊儿郎当的,但十分的灵活,懂得变通。生得十分的好看,讨人喜欢。”
谢景衣皱了皱眉头,赵本洪赵本洪?这个名字,好似在哪里听过来着!
“对于这三个孩子,我心中早有判断。宋尧有状元之才,赵本洪只要能进殿试,凭借那一张脸,都能捞个探花当当,倒是我儿苟易为,不上不下,勉强能上个榜罢了。”
“我当时一心想着名师出高徒,定是要实现同一年一门三进士的心愿,一再的押着他们,不到完全的时候,不让他们去考科举。后来,因为这个,我简直是追悔莫及。”
“若是宋尧有功名在身,他也不至于,早早的就死了。”
谢景衣心中惊讶,没有想到,苟善中的徒弟,竟然扯上了人命官司。大陈的确待文臣十分的宽容,有功名在身的人,除非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一般都不会被判死刑的。
“发生了什么事?宋尧杀了人?”谢景衣问道。
苟善中握着杯子的手抖了抖,“当时京城之中,有一处别院,十分有名气。那别院的主人,花名彩蝶,乃是罪官之女,后来做了清倌伶人,一把好嗓子,擅长唱戏。”
“那时候,追捧花魁娘子的风气,比现在更盛。人人都以得到彩蝶夫人的帖子为荣,赵本洪脑瓜子机灵,乃是巨富的嫡长子,一掷千金不在话下。他们那会儿年轻气盛,正是好奇的时候。”
“也不知道他怎么就弄来了三张帖子,一行三人去了那彩蝶夫人的别院。那是一次小宴,去的人不算多,也就十来个。当天晚上,所有的人,都留宿在了别院里。”
“翌日一早起来,宋尧醉倒在彩蝶夫人的房中,而彩蝶夫人,脖子上缠着宋尧的腰带,人已经断气了。”
“别院里的下人能够作证,彩蝶夫人的确是对宋尧青眼有加,觉得他抚得一手好琴,又颇有才学。半夜里请了他去房中饮酒唱曲,并未邀请旁的人。那房门也从里头拴住了,无人进得去。”
谢景衣听着,心中暗道这下麻烦了,她从《三大王洗冤录》里瞧过这样的故事,这种叫做密室杀人,还是人证物证俱全。
苟善中看着谢景衣的眼神,叹了口气,“对吧,任谁来看,都觉得凶手就是宋尧。我当时对此也深信不疑,那会儿他们才多大啊,又喝多了酒,那彩蝶夫人再怎么卖艺不卖身,那也是风尘女子,手段层出不穷,宋尧没有抵挡住,一时失手,也是难免之事。”
“当时我为了救宋尧,到处求人,想要让给落个醉后……呃……”苟善中突然想起了对面坐着不是一个同他一样的大汉,而是一个未出嫁的小姑娘,便不好言语了。
谢景衣点了点头,“我懂。然后呢?”
“后来叫我办成了,宋尧被判了充军。我当时虽然难过,但也庆幸宋尧捡回了一条命,急匆匆的去大狱里告诉他。宋尧却是只说了一句话,他说,夫子啊,我是清白的,可是连您的眼睛,都看不到我的清白。”
“我当时十分的生气,甩手便走了,我为了这个结果,不知道欠下了多少人情。结果我前脚刚回府,后脚开封府便送来了消息,宋尧自尽了。他用血在墙上写了四个大字,还我清白。”
“到那个时候,我才发觉自己大错特错了。我为什么不相信他,我……我只是想救他。”
“宋尧死了之后,这个案子便算是不了了之,以凶手自尽来结案了,此时我再想翻案,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在葬了宋尧之后的第二日,赵本洪便给我写了断绝书,他说他本不喜欢读书,是为了宋尧,方才读书。那些四书五经,是我这个做师父教的,他便还给我,从此再不是读书人。”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说的话,他说夫子,全天下人都不信宋尧,可是我们不应该不信他。夫子也无须自责,宋尧命不好,怪不得夫子。”
第365章没有故事
苟善中说着,情绪激动了起来,“赵本洪越是这么说,我越是在心中责备自己。他们都是打小就跟着我的,对我宛若父亲一般的信任与敬重,我却一直高高在上的自以为是,我这是眼瞎心也瞎啊!”
“赵本洪走了之后,我儿苟易为大病一场,整整一年,都没有同我说过一句话……我心灰意冷之下,便辞官离开了京城,回了家乡。过了好几年,后来又遇到一些事情,方才做起了夫子。”
谢景衣点了点头,“那三年之前,又发生了什么事?虽然这眼带能看得清楚,但看您这习惯的状态,应该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
苟善中摸了摸自己的眼睛,“都是因为我儿易为。易为后来一直没有再考科举,去了他外祖父家住。三年前,有一次随着人出海跑了商船,不料途中遇到了海匪,连船带人都没有了。”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夫人经受不住打击,写了和离书。我白发人送黑发人,有一段时间,眼睛看不太清楚了,郎中给我用药,用布条裹着。等好了之后,我便寻人绣了这么一条,再也没有取下来过了。”
苟善中说完,沉默了一会儿,苦笑出声。
“我同你一个孩子,说这些有什么用处?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厚着脸皮,不自量力的求上一句,若是宋尧能够沉冤得雪,从此我苟善中这条命,便是官家的!”
“官家叫我往东,我绝对不会往西!官家要我这颗项上人头,我绝对不含糊的割下来,献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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