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一个夜晚,她在如同旷野般地清冷寂寥的城市中踽踽独行,到底目的何在。
她也说不清楚。
穿越大半个城市,手脚冻至麻木,站在他楼下距离他只有几百米的大门外,又想对他说什么。
她也不知道。
苏寒试着想象他见到她的情形。
他大概会对她这样的莽撞生出切实的愠怒,然后眉头紧皱,目光严厉地注视她,说:“你知道自己深夜这样孤身跑出来多危险吗?”
她会告诉他,自己失眠,无法入睡。
只是这恐怕也不足够成为说服他的理由。
“所以就可以离家出走吗?”
他会把她看做青春期叛逆无理取闹的少年吧。
苏寒几乎真的听到他声音里的某种失望。
但是他仍然会为她倒一杯热牛奶,用柔软温暖的毛毯裹住她,让她睡在他的沙发上……
她现在疲惫,困倦,穿着睡衣形迹可疑地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苏寒抬起头,目光企图穿过黑夜和挡在面前的一栋栋高楼,寻找到那盏熟悉的灯光。
可是她找不到了。眼前只有浓稠得穿不破的黑暗。
他第一次带她回家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也已经是那些在一扇一扇的窗格里闪闪竞耀的万家灯火中的一员了。
但那原来不过是美好的幻觉。她依旧被隔绝在外。
苏寒慢慢转过身,迈开冻得僵直的双腿,往回走。
这个夜晚也并非全然糟糕。她在黎明到来之前返回家中,身体的疲倦和感冒的前兆让她获得短暂睡眠。
只是,他永远不会知道,在冬季的一个夜晚,她曾义无反顾,一意孤行地独自穿越这座城市,妄图走至他面前,寻找一个答案。
可是啊。这个世界处处疑问和陷阱,却根本没有警示和答案。
她什么都没有找到。
☆、第44章
上午十点被电话铃声吵醒。
苏寒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四肢酸疼无力,嗓子干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打电话来的是薛稳,原本是要通知她接拍的电影开机发布会的时间和地点,话还没出口,先被她破锣嗓子一样的声音吓了一跳。
“你声音怎么回事?”
苏寒轻咳了一声,重新昏昏沉沉地躺回床上。“没事,大概感冒了。”
“听起来很严重,要不要去医院?”薛稳问道。
苏寒拒绝了,说她一会儿自己吃完药睡一觉就好。
“家里有药吗?”
“嗯,有。”忘了他看不到,苏寒头晕晕地点着头。
“不行,”薛稳想想,改口道,“我还是去一趟吧。你早饭吃了吗?”苏寒还没说话,就被堵回去,“行了,不用回答了,肯定没吃,在家等着吧。”
“稍等一下。”苏寒想起一件事,又叫住他。
“怎么了?”
“你如果有时间,能不能帮我去一趟出租车公司?”
苏寒把出租车车牌号和车费金额告诉他,只是说自己出门打车忘记带钱。
薛稳一边答应下来,一边有点奇怪。苏寒平日几乎没有任何社交他是知道的,所以他实在想不出她是去什么地方花这么多打车费。
不过听着她有气无力的声音,薛稳现在也不忍心追问,应下来之后就挂了电话。
一个小时后,薛稳带着早餐和感冒药赶到。
苏寒告诉过他大门密码,考虑到她现在生病在床,薛稳就自己开门进来了。
房子里静谧清冷,连空气都是空旷的味道。如果告诉他里面根本没住人,他也会相信。
忍住叹气的冲动,把东西放在桌上,薛稳先去厨房转了一圈。
嗯,果然不出他所料,连杯热水都没有。
先拿出水壶,烧上热水,薛稳才拎着早餐摸去苏寒卧室。
苏寒已经又昏睡过去,听到敲门声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薛稳出现在门口才想起,他说过要来一趟。
薛稳把早餐给她在床头摆好,皱眉看着她白惨惨一张小脸儿。
“你确定不用去医院?”
庄婷说过,苏寒因为某些原因非常讨厌医院,不到万不得已能不去就不去。但她的状况看起来实在不太好。
苏寒摇头:“不用。”
她没有胃口,但还是拿起勺子喝了几口粥。
薛稳面色复杂地看着她。
他已经去过出租车公司,并按照苏寒提供的信息找到那位出租车司机,并且从司机口中得知事情经过。司机师傅还以为他是苏寒的家人,热心地向他传授“育儿经验”,说孩子就应该多交流,不能野蛮教育云云。他含混地应付过去。
那位司机不知道苏寒去的那个地址是哪,薛稳却知道。
“你……”他欲言又止。
苏寒抬头。
薛稳面不改色改口说:“我来的路上打电话通知庄总了,她估计一会儿就过来。”
他这么正经地称呼庄婷“庄总”,苏寒反应了一下才知道他说的是谁。
她忍不住叹气:“真的只是感冒而已。”
“嗯,”薛大经纪果然很稳地点头,“反正庄总每天也没什么正经事干,正好让她来照顾病人,陶冶一下情操。”
苏寒:“……”
停了一会儿,薛稳又在她头顶说:“如果你有什么心事,正好可以和她谈谈。”
苏寒手里的勺子顿住。
薛稳说完已经转身去厨房。
水已经烧开,热气翻滚着在空气中升腾、扩散,最后消失。
薛稳看着那些水雾。
这件事是苏寒的私事,要不要说,跟谁说取决于她自己。他只是她的经纪人,无权干涉。
但薛稳打心眼里觉得,要是换做别的熊孩子,不用废话,直接暴揍一顿,什么毛病都治好了。
只是他也知道,苏寒不是熊孩子。
那些危险,应不应该的问题,她不知道吗?
她知道。
如果质问她,别说暴揍,甚至根本不需要什么疾言厉色,她立刻就会真心认错,并且保证不会再做同样的事。而且一定会遵守。
但她心里的问题你别想触及。
想到这,薛稳觉得自己一个小经纪,每天却操着做父母的心。他真的太难了。
人生太难的薛大经纪关掉火,从药袋子里翻出感冒冲剂冲了一包,端着水杯,拎着其他药任劳任怨地返回去照顾“熊孩子”。
苏寒再醒过来的时候,枕头边睡着一个人。
虽然没有夸张地大叫出声,但一觉醒来,眼前冷不丁多出来一张人脸,苏寒也被吓得不轻。虽然这张脸非常漂亮。
稳了稳心神,苏寒从床上坐起来。
她睡得并不好,头脑昏沉,时睡时醒,睡过去也全是杂乱梦境。
一身汗,也不知道是药物让身体发出的汗更多,还是刚才被吓出的汗更多。但身体已经感觉轻快不少。
有点口渴,苏寒想起来去倒杯水,旁边的人被惊动。
“你醒了。”庄婷打了个哈欠,迷蒙着眼睛看她,“感觉怎么样?”
“嗯,好多了。”苏寒说,“你接着睡。”
庄婷在床上翻了个身,一只手撑着头斜睨她:“揶揄我呢?知道你刚才睡着的时候都说什么梦话了吗?你诚心诚意地贿赂我一下,说不定我一高兴能答应给你保密。”
苏寒不为所动:“我从来不说梦话。”
庄婷不赞成地看她:“年轻人,你这样特别不可爱知不知道?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苏寒特别知错能改:“那你想要什么贿赂?”
庄女王风情万种地撩了撩头发:“以身相许吧。”
苏寒直接转回头,伸手去拿杯子。
庄婷不逗她了,从床上翻身起来。
“得,您老别动,好生歇着,小人给您倒水去。”
真拿着杯子转到厨房倒水去了。
在苏寒的印象中,庄婷是丝毫不会照顾人的。
这不仅因为她从小生活在富足安逸的环境中,还因为,庄大小姐自高中时期便交了一个千依百顺,恨不得将她捧在手心里、走到哪搬到哪的男朋友。
苏寒至今还记得那个年轻俊朗的男孩子。
高中两年,苏寒在庄婷口中听到最多的话就是:我家周于怎样怎样。
口渴了喊周于。
肚子饿了喊周于。
冷了热了都喊周于。
晚上睡不着觉,不管几点,一个电话打过去,周于会一直陪着聊天,直到她睡熟了为止。
一个人能对另一个人好到什么程度?是周于让苏寒看到的。
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段时间学校里不知怎么突然开始流行女孩子自己织围巾,送给喜欢的人。
有人问庄婷,要不要也织一条围巾送给周于。
然后庄婷转头就对身边的男孩说,周于,那你就织一条送给我吧。
周于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生,真的就去买了毛线和毛衣针。他们一起在食堂里吃饭的时候,庄婷口若悬河地跟人贫,周于就大马金刀、旁若无人地坐在边上打毛线。
碰到有人过来调侃,周于就一脚踹开,头也不抬地说:“滚一边去啊,别打扰爷开发新技能。”
身边的朋友都说,庄婷上辈子不止拯救了银河系,这得是翻来覆去把银河系拯救了千八百遍才能有的造化。
庄婷和周于就是苏寒最早目睹的情窦初开。他们也是苏寒至今能想到的,最美好单纯的少年恋爱。
高中最后一年的冬天,庄婷收到周于亲手织的红围巾做圣诞礼物。很丑,但庄婷把它带在脖子上旁若无人地疯过一整个冬天。
高中的毕业旅行,庄婷的大小姐脾气又犯了,坚持不肯带周于。她说这是她和苏寒的“Girls'travel”。因为苏寒假期结束就会去英国,而庄婷和周于考进同一所大学。他们的“孽缘”还得延续四年,甚至更长的时间。
周于抗议无果后,连夜为她们制定了详尽的旅行攻略。所有的时间、行程、路线、住宿,挑选的餐馆、特色美食……等等,事无巨细,全部都是庄婷的喜好和习惯。
那时候连苏寒都相信了,庄婷上辈子真的拯救了银河系千百遍吧。
苏寒一点都不怀疑,庄婷和周于最后肯定会在一起的。
怎么能不在一起呢?
彼此一起走过了最好的年华,少年情感纯粹真实得如同一清见底的河流,没有任何杂质。双方物质生活的先天优势,也保证了他们即使踏入复杂的成人世界,也可以尽可能避免柴米油盐的诸多磨损和消耗。
在苏寒的认知里,庄婷和周于这两个名字,天然就是连在一起的。
苏寒想不出有什么可以分开他们。
但美好似乎就是用来被打破的。
周于在他们大学毕业那一年,突然消失了。
是的,消失。
没有任何预兆,在庄婷的生活中突然消失得干干净净。
再之后,庄婷就变成了现在的庄婷。
有时候苏寒看着网络上曝光的庄婷和不同男艺人的照片,总能从那些男人身上找到周于的影子。
周于的眼睛。周于的眉毛。周于的鼻子……
一场全身心投入的恋情,会让人整个把自己交出去。当这段关系不可避免地走向结束,你身体的一部分会随之一起死去。
庄婷便是最好的例证。
午饭是庄婷准备的,三菜一汤,甚至还用冰箱里剩下的牛奶和芒果做了一个芒果布丁,做为饭后甜点。
苏寒惊讶地张嘴看着,说不出话。
庄婷一副睥睨的姿态:“你有口福了,这可是本小姐第一次做饭给别人吃。”
苏寒走到餐桌边坐下,问道:“你什么时候学会做饭的?”
庄婷沉默地给她盛了一碗汤,又盛了一碗放到自己面前。
苏寒感觉到什么,低下头,看着碗里奶白色的汤底。
“周于失踪三个月后,”半晌,庄婷终于淡淡开口,“我找遍了所有地方仍然找不到他。开始疯了似的觉得,一定是我以前太任性了,一直是他在不停地付出,付出,付出……我什么都没为他做过,也什么都不会。”她用下巴点了点桌上的饭菜,口气轻描淡写,“于是学了这个新技能。”嘲讽一笑,“以为他就会回来。”
苏寒喉咙有些发堵。
庄婷说得不是事实。苏寒随便一数就能罗列出一长串她为周于做过的事情:
北京盛夏近四十度的天气里去看他的篮球比赛,坐在看台上喊周于加油喊到嗓子都劈了;
周于生病时,晚上偷溜去他宿舍,可怜兮兮地坐在他床边一守一晚上;
他每个生日都费尽心机地准备生日惊喜,虽然得假装不知道的周于好像更辛苦一些……
记得所有他爱吃和不爱吃的菜;
玩他爱玩的游戏,听他喜欢的音乐,看他爱看的电影;
虽然从来不说,但在心里他就是最好的,听不得任何人说一句他不好的话,听见了撸起袖子就要动手,为此被周于训过好几次,但,屡教不改……
这样的两个人怎么能分开呢?
老天八成是瞎了吧……
天气不好,透过拉开的窗帘可以看到外面被雾霾笼罩的灰暗阴冷的天色。
“爱情太可怕了,苏寒。”庄婷继续说道,“它会让我们变得不再是自己。可是我们仍然得去经历它。只有在这件事上,我担心自己无法保护你。”
苏寒努力笑笑:“你别担心,我没那么脆弱。”
“我知道。”庄婷凝视着她,“但我希望的是,你能找到一个人,让自己不用那么坚强。”
苏寒说不出话了。
她们开始吃饭,不再交谈这个话题。
但苏寒知道,庄婷对她提出的是一个奢侈的希望,奢侈到这样的希望只能注定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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