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痛楚不在于他对她说出这些话,而在于她无法反驳。
但无法反驳的真相,并不只有那些话。
“还有,你知道那不一样。”蝙蝠侠沉声道,“死在你手里和死在电椅里完全不一样……至少对你来说是这样。”
无法反驳。
于是艾达笑了起来,冷冷的,嘲讽的笑。
“……说这么多,你只是不想让我杀死小丑而已。”她刻意让自己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刻毒的上扬,“你就那么在乎那些罪犯的生命吗?该不会你到现在还怀抱着‘想要让他们改过向善’那种蠢念头吧,你明明知道对于小丑那种货色来说,这一点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人类的话语与词汇究竟可以有多单薄。
心与心之间的距离到底可以有多遥远。
重要的想法,真实的动机,所有的理由……全部都不能够告诉面前的这个人。
所以,言语变成了利矢,音调化作了刀锋,划向这个人伸向她的手。想要在歧路前阻止她,也想要从悬崖边挽救她的手。
多么讽刺的一个事实啊——艾达嘲弄地笑着,对着自己——想要保护某个人的心,居然只能撕开他的心才行。
但是这句话,却从意想不到的方向,划开了一直拦截在蝙蝠侠与复仇者之间的屏障。
“我根本不在乎小丑会不会死!”
蝙蝠侠的声音如同一句从肺腑中冲出的咆哮。
“停下来,杀了他也无法取回你失去的东西——别再让他继续毁掉你了。”
杀一个人和杀两个人并不一样。
杀七个人和杀八个人也不会没有区别。
杀人不是一个一次与无数次的问题,在第一次之后,每一次都只会更深更深地磨损自己的灵魂。所以他才想阻止她,想要在她把自己推到更深的绝境之前,阻止她。
蝙蝠侠……不,布鲁斯·韦恩不是为了保全小丑的生命才来阻止她的。
他是为了她才来阻止她的。
就算他自己也想要杀死小丑,就算他比任何人都希望那个疯子可以下地狱,就算会被她怨恨……他也要为了她而来阻止她。
因为他就是这么愚蠢的男人。
艾达一怔,面上露出一个苦笑来。
“太迟了。”
她说。
“他已经毁了我的生活。”
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再也不会和过去一样了。
而后,她猛然睁开了双眼。
“推进器开启到最大功率,翼状装甲受损35%、45%、50%……钢缆已经完全张开。”AI机械的提示音在驾驶舱中飞驰而过,“大小姐,就是现在!”
利刃的寒光突兀一闪。
只一瞬间,她左手的利剑便将束缚着装甲的钢缆齐刷刷地切断!
而后,趁着蝙蝠战机因为惯性摇晃不稳的间隙,艾达猛地对着它的机翼的交接处刺出了凶猛的一剑!
装甲的佩剑并不同于普通的刀剑,特别是大鸟香奈枝的“赝作弓圣”,这一架完全是为了大鸟香奈枝而量身定做的杀戮机器。
只这一剑,蝙蝠战机的机翼便失去了平衡。
没有给蝙蝠侠任何追击的机会,艾达张开了全部的翼状装甲,将剩余热量的70%都加载到了推进器之中,以一个匪夷所思的高速猛然撞进了阿卡姆的高层之中。
“在你八点钟方向!大小姐!”
AI的提示及时唤醒了艾达,她循声朝那个方向看去,便看见了她噩梦的主角,正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
“哇哦。”
小丑一手插在橙色病号服的口袋里,一手拿着枪,高高对着她扬起眉来,惨白的脸上,猩红的嘴唇扯出一个几乎要裂到耳根的笑来。
“这可真是巧合,不是吗?”他饶有兴致地看了看她背后墙壁上的大洞,“我完全没想到会是这么精彩的出场。”
这一瞬间,艾达的眼前陡然一片血红。
虽然今天已经使用了不止一次魔箭,无论是热量、体力还是魔眼都已经到了临界点,但她还是再一次抬起箭来,对着面前的小丑扣动了扳机。
——威廉·退尔的箭无法到达苹果(Theparadoxof"Tellandapple")。
第九十五章:这并非英雄的故事,但罪人们仍会被制裁。
——威廉·退尔的箭无法到达苹果(Theparadoxof"Tellandapple")。
那是一个无聊的悖论。
是和“阿基里斯追不上乌龟”一样,完全与现实相悖的理论。
阿基里斯当然追的上乌龟。
威廉·退尔的箭也射下了放在儿子头上的苹果。
但是——如果在箭射出的那一瞬间,目标改变了位置呢?
小丑当然也改变了他的位置,他并没有寻死的乐趣,也没有厌世的念头。作为一个体术大师,他理所当然地避开了那一箭。
但是——箭却在他眼前转弯了。
在没有任何着陆点的空气中转弯了。
这不可能。
这不符合实际。
这违背了一切物理学的定律。
小丑的脸上露出了十足惊讶的表情。就像是他过去将蝙蝠侠绑在列车轨道上,要他选择救自己还是另外一条轨道上绑着的五个人的时候,蝙蝠侠扳下改变列车运行轨道的开关,让列车冲着自己来,而后他在千钧一发之际从镣铐中挣脱出来,翻身逃离了疾驰而来的列车。
那个时候,小丑脸上露出的就是这种表情。
惊诧、开心、恐惧与诸多杂乱的情绪混合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夸张而扭曲的笑脸。
“哇喔。”
他发出了小孩子一般的赞叹。
让这魔术般的技艺得以实现的,是三件奇迹。
其一是名为“赝作弓圣”的装甲,模仿弓圣威廉·退尔射落苹果的传说,制造出的独一无二的魔术礼装。
这件装甲在轻盈迅捷之外,还拥有一个独特的能力,那就是在射出一箭之后拥有再射击的机会,通常的箭矢在射击时都需要一定的准备时间,加载、摩擦、释放……全部都需要一定的时间来完成,但“赝作弓圣”并不需要。
只要使用者备齐足够的箭矢,那么即使是九次、十次、二十次修正箭矢的轨迹,也都可以在一瞬之间做到。
其二是大鸟香奈枝的“魔眼”,她有着超越人类认知极限的知觉,匪夷所思到近乎可以停滞时间的视力,以及与这视力相匹配的反应速度与理解能力。
那双眼睛,能够认知到以超音速移动的箭矢的轨迹,在她的视野之中,就连子弹的轨迹都是放慢了的无数定点。
所以才能够捕捉到箭矢运行的轨迹。所以才能在每一箭射出之后都予以修正。
只有这样的魔眼,才可以驱动那近乎空想的魔术礼装。
最后一点……则是艾达的仇恨。
其实早就应该站不起来了。
热量消耗到了极限,体力也早已经到了极限,而驱动那不可思议的魔眼更是需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到底流了多少血?不知道。脑髓就像被摁在烧红了的烙铁上灼烧一样,颅骨、大脑、双眼都像是被几百把刀插进去乱搅。痛到了一个极点,反而都感觉不太到痛了。
只有深深的、深深的眩晕与无力感,好像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一样。
明明应该连活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但她还是拿起弩.箭,瞄准了小丑的头颅。射出了这本该不可能完成的一击。
激烈的憎恨与狂热的喜悦交织在一起,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点燃一样,像是要把她从腹部撕开一样,那怨憎的毒火与幽冷的快意一起流窜在她的血管与神经中,冲击得脊髓与大脑都微微发麻。
仇恨是最痛的伤口,也是最好的止痛剂。
只有憎恨能让人做到这种地步。
只有憎恨可以超越这现实的极限。
原本不可能实现的……奇迹的三者,于这一刻合而为一。
——悖论之箭,在此化作现实。
没有给任何人以反应的机会。
没有给任何人以阻拦的机会。
那银色的箭矢,如同毒蛇一般洞穿了小丑的头颅。
在他倒下的时候,那张惨白的脸上,难以置信的神情还未消去。那猩红的笑脸被血浸得更加猩红,定格成为了一道狰狞而扭曲的狂喜。
……就这样,她杀死了小丑。
在确认到这个事实的瞬间,艾达的身躯轻轻摇晃了一下。
——结束了。
她如此清晰地认知到了这个事实。
所有的一切,在这一箭之后都结束了。
最后的魔箭耗尽了她所剩无几的热量。继续装备装甲与自杀无异。伴随着细微的破碎声,装甲自动解除,一块一块从她的身上剥落下来。
艾达摇晃着,不知道是因为热量耗空还是因为精神上的疲乏而踉跄着,她摇摇晃晃地向后倒去,后背抵在潮湿冰冷的墙壁上,这才没有失态到跌坐在地。
鲜血濡湿了她的面颊,依然有新的血液从眼眶中滚落下来,在脸庞上交错出一道道赤红的痕迹。
艾达稍稍喘息了一下,这才看向小丑的尸体。
多么奇怪。她想。
这个人的尸体,看起来与其他人的尸体也没有什么区别。无论生前曾经做过什么,无论他曾经是多少人的梦魇,但在死去之后,他看起来竟然如此的普通。仿佛只是一个奇装异服的小丑。
或许这是小丑这一生看起来最像一个小丑的时刻。
这个想法让艾达有些想笑了。于是她就真的笑了出来。
断断续续的、干涩的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听起来居然有几分空洞。
那笑声逐渐变得疯狂,逐渐变得歇斯底里,艾达笑得前仰后合,她笑得太厉害,不要说脑髓的剧痛陡然变得激烈,就连腹部深处都为之颤抖了起来。
多可笑啊。她现在终于抵达了复仇的终点,而这里却只有这么一具没有任何意义的尸体。尸体不会痛苦,尸体没有未来,尸体什么也感受不到。
她杀死了小丑,她获得了绝大的成功,她终于为过去的自己与所有小丑的受害人一起报了仇。
而后她便在这里发觉了杀戮的无意义。
——死就只是死而已。
这里空无一物,这里只有她和这具尸体,这里只有她一个人的笑声在回响。
复仇结束之后,活着的人可以得到什么呢?
一瞬间酸涩到近乎痛楚的狂喜。
狂喜之后呢?
唯有空虚。
于是她终于不再笑了。不再发出那毫无意义的大笑了。
艾达垂下头,肩膀依然微微地发着抖。传入耳中的声响令她侧过头,看着窗外滂沱落下的大雨。乌黑的雨云沉沉地压下来,将夜色映照得越发昏暗蒙昧。雨水以强横的气势横扫过整座城市,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加深了颜色。喧哗的雨声绵延不绝地闯入她的耳中来,在本就因为剧痛而震颤的颅脑中撕裂开更激烈的痛楚来。
“……”
直到这时,艾达才发觉,雨势已然这样大了。
在那之前,有下起大雨吗?
……她没有印象了。
仇恨是如此强横地攫取了一切,让人除了仇恨什么都意识不到。如果只盯着一个点,视野也会随之变得狭隘,变得除了眼前的东西什么也看不到。
于是此刻,她独自一人,在这里倾听着大雨落下的声音。
而后,在喧哗的雨声中,忽然传来了不和谐的音符。
那是匆忙的脚步、凌乱的呼吸、强咽下的哽咽……以及,枪.支.上.膛的声音。
艾达回过头去,迎上了少年仇恨的目光。
他不熟练地拉开保险,举起那把黑色的警备用制式手.枪,因为一路奔跑过来整个人都喘得直发抖,这让他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抓紧了枪.托,两只手死死扣住手.枪,瞄准了她的脸。
大鸟香奈枝出色的视力,让艾达轻而易举地看清了少年的面容。
那张脸与先前死在她枪.口下的警卫生得非常相似。
而他的神情……也与先前她在镜中所看到的自己十分相似。
“你杀了我爸爸……你杀了我爸爸!!!”
少年发狂般怒吼起来,眼泪蒙上了他年轻的眼睛,却无法熄灭他眼中仇恨的火光。他稚嫩的喉咙中发出浑然不似人声的咆哮,狂乱地对着自己的仇人扣下了扳机。
“去死!去死!你去死吧!混蛋!!!!!!”
一声又一声的枪响,凌乱而毫无章法的射击,少年胡乱打空了手.枪里所有的子弹,被后坐力震得发麻的双手垂在身侧,他乱七八糟的喘息着,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与理智一样,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艾达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刚一张口,鲜血便争先恐后地从她喉中涌了出来。迟钝的身体晚了一步才感觉到痛,她的双腿失去了力气,倚靠着墙壁,缓缓滑倒在地,在墙面上拖曳出一道刺目的血痕。
她跌坐在地面上,自嘲般地笑了笑。而后,用最后的力气,指了指出口的方向。